105 第 105 章(2/2)
是夜,监院和尚观山安顿好伤员,来到上客堂转达昙林的问候,杨行简惊魂未定,拿着杯子喝水,手抖得茶水乱泼,随口应付:“此乃意外,请上人不必多虑,我们明日一早就离开蟾光寺去洛阳。”
观山微一迟疑,怀着歉意说:“除了安抚,上师还有另一个意思,想请与您同行那位青衣侠士来归无常殿一趟,协助查清惨剧真相。”
杨行简诧异地指着韦训说:“他?”
韦训讥讽道:“真相就是你们措置失当,贪得无厌,不该把那么多人聚在一处敛财,关我什么事?再说,想借江湖人士助拳,你们已经有一个顶尖高手了。”
观山得到昙林指示,无论对方如何指责,都要以礼相待,诚恳地说:“观川师弟远离俗世已久,这些年除了诵经和护卫师父,别的事都不参与,对此事当真束手无策。”
宝珠在三十丈高的浮屠上吹了半天冷风,同样心慌腿软,喝了几杯茶水安神,此时才觉得魂魄归位,考虑了片刻,张口对观山说:“如果昙林答应我的条件,我就让韦郎去帮忙,否则免谈。”
观山一愣,看一眼杨行简,见他只喝茶不作声。心道这一行几人中,明明这位杨公是朝中官员,可仿佛他女儿才是说了算的领袖。
韦训头一次听见她在外人面前称呼他“韦郎”,一时怔忡,同样不说话了。
观山审时度势,恭敬地问宝珠:“请问娘子有何吩咐?”
宝珠毫不客气,直言索求:“你们把今日所有盂兰盆里收到的米粮、财帛全部拿出来赈济灾民,我就帮你们查明真相。”
观山大惊:“那是敬佛斋僧的布施,怎么可能随意花用?”
宝珠懒得跟他辩论,喝着茶挥手送客。
观山见没有商量余地,不敢擅自决定,告退后去跟昙林商量。
宝珠说:“今早吴家糖坊的人来讨要女儿,我刚开始以为那尸体就是失踪的吴桂儿,可就算河灯那么昏暗,也能看出那具死尸非同一般庞大,大约是个身形异于常人的巨人。”
韦训摇头否定:“普通身材的人在水里泡几天照样能肿成那模样,是男是女,还是得去看看身体细节。估计把香客们请出去后,僧人们就要着手打捞浮尸了。”
杨行简干呕了一声,只想立刻回房间躺倒,假装什么都没听见。
过了半晌,观山回来答复:“师父同意了,请各位去面谈商讨。”
饱经挫折终有捷音,宝珠精神为之一振,虽厌恶归无常殿的气味和壁画,仍顶着疲惫,带上韦训和杨行简去见昙林。
今夜大殿中灯火通明,昙林虽以三品散官身份致仕,拿着朝廷俸禄,但发生了这么重大的事故,仍然要向官方禀明缘故。所幸本地长官河南府尹窦敬身体不适提前离席,否则将他牵连进来,或死或伤,就难以挽回了。
昙林几年前腿脚就不再能支撑身体,需要旁人搀扶才能行动,为了应对这危机四伏的盂兰盆夜,他被安放在莲花座上,靠木质的座位支撑病躯。孔武有力的观川仍像往常那边坐在他身边,如同佛前护法神。
宝珠在昙林正对面的蒲团上坐下,韦训则与观川面对面相峙。
昙林认真端详了她片刻,缓缓说:“听闻芳歇娘子慈悲为怀,发愿以盂兰盆布施饥民,可惜漕运中断所波及的人巨万之数,这些米粮能喂饱的不过千人一餐,撑不到第二天他们就会继续挨饿受苦了。”
宝珠不为所动:“那这一千人会在今天感谢你的,谁知道明天又有什么转机?要是通济渠恢复畅通,江淮漕粮转运一轮只需要四十天。总有一天,大家都会吃饱的。”
昙林望着她青春而自信的面容,微微一笑:“老衲生于开元年间,少年时有幸见识过大唐盛世,就算在‘稻米流脂粟米白,公私仓廪俱丰实’的时代,也没有什么‘大家都吃得饱’这回事。贞观治世、开元盛世,风调雨顺的丰年,仍有三成人需要紧衣缩食,勉强维持饿不死而已。”
这说法完全颠覆了宝珠以往的认知,甚至触及了李唐皇族的骄傲,她满心激愤,脱口而出:“你信口雌黄!”
昙林不理会指责,波澜不惊地说:“老衲于工部任职四十余年,专管屯田、水利、山林杂产等不入流的实务,没有比我更熟悉这些事的了。《法华经》有云:三界无安,犹如火宅,众苦充满,甚可怖畏,常有生老病死忧患,如是等火,炽然不息。
大唐国祚至今二百年,仅洛阳区域的记载就发生过洪灾四十余次,旱灾三十余次,其余地动、蝗灾、风灾不计其数。年复一年,日复一日,总会有人饿死,这便是娑婆世界注定的苦难,只有觉悟才能逃脱这座熊熊燃烧的火宅。”
他深深叹了口气,似乎回忆起往事:“你还年轻,当年我们年轻时,都怀有‘喂饱天下每一个人’的远大抱负。如今行将就木,回首当年往事,仍然觉得自己天真的可笑。”
他目光转向韦训,徐徐说道:“除了你师父陈师古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