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五章:台谏之聚宴(2/2)
在场宾客纷纷看向钱明逸,有的面露恍然、有的似笑非笑,亦有眼睑低垂仿佛充耳不闻者。
稍等数息,钱明逸换了种口吻问道:“今日有则消息,以雷霆之势席卷城中,大小府衙、街头巷尾,皆在谈论,却不知诸位臣僚可曾听说?”
在座诸宾客神色各异,相视不语,殿中侍御史刘元瑜似笑非笑道:“莫非是那句……谁道仅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?”
“然也!”钱明逸抚掌道,随即扫视在场臣僚。
宴中诸位大臣再次相视左右,并未急着表态,侍御史知杂事李兑淡淡道:“无知厮儿之论罢了。”
听到这话,屋内众宾客脸上并无疑惑之色,显然他们都猜到传出这话的“赵指挥使”究竟是何人。
钱明逸笑着道:“李丞杂所言……倒也不错。但就这么听之任之?这合适么?”
话音刚落,就听有人冷淡道:“钱内翰今日宴请我等,究竟想做什么,不妨直言。”
众人转头看去,发现说话的正是殿中侍御史张裪。
见众人神色各异地看向自己,钱明逸干笑两声道:“素闻张侍御史刚正耿直……”
他正要夸对方几句,没想到张裪却不领情,冷冷地扫了他一眼,这令他有些没趣,咳嗽一声直言道:“也罢,钱某索性便直说了。……年初天现异相、又逢河北水害,当时我便怀疑有妖邪出世,果然,不过几日那厮儿便至汴京,以一份伪图得见圣颜,不知如何妖言哄骗,骗得官家对其深信不疑,违背朝制以七品阶官相授,纵使殿试状元亦远远不及,诸位难道不觉得不妥么?”
在座诸人相视一眼,随即看向文彦博、庞籍、高若讷三人。
这能怪我?
高若讷心中暗骂,瞥了一眼文彦博。
原来当日官家授赵旸尚书工部员外郎之官时,政事堂众人亦有表决:除首相陈执中当时颜面扫地,回家装病,文彦博、庞籍、宋庠三人皆表示认同,单他高若讷一人反对无济于事。
期间,庞籍也在暗暗观察文彦博,猜测后者心中是否后悔。
反正他庞籍不后悔,他甚至都不觉得那小子喊出“谁道仅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”有什么问题,毕竟他与不少武官的关系还是挺不错的。
比如种世衡——种世衡曾经是他的下属。
就在宴会气氛逐渐变得僵冷之际,殿中侍御史刘元瑜笑着帮腔道:“初登仕途便领七品官阶……亏此子还在官家面前举荐范相公,若范相公在朝,岂能容得这等事?”
不少人纷纷点头附和:别人荫补大多都是领个刚刚入品阶的官,那小子倒好,直跨正七品下,一口气跨了常人需用近二十年磨勘才能达到的官位,这不叫违制,何谓违制?
此时又听钱明逸一脸痛心道:“若这厮儿懂得知恩,就此报国效君,还则罢了,可诸位瞧瞧这厮儿都做了些什么?大闹开封府,当庭羞辱钱某也就算了,朝议这等大事,他竟也敢搅乱,再度当众羞辱钱某;而如今,更是夸口说出那等大逆不道之言……我大宋自太宗定制,以文御武,他却要抬高武人,莫非要重现唐末乱局?”
在座诸人纷纷色变。
唐末五代十国,那绝对是他们这些士大夫不愿提及的乱象,那时的士大夫阶层活得连狗都不如,只能任凭武夫骑在头上,稍不顺心便遭武人打杀,纵然只是一个兵卒也不敢得罪,怕惹来灭族、屠家之祸。
在座诸人的祖先算是比较幸存的,因为侥幸活了下来,但那时更多的士大夫家族却惨遭武人抢掠、屠戮,正所谓物伤其类、其心也悲,他们这些宋朝的士大夫岂会不恨唐末武夫?
自然是恨!
同时他们也惧,畏惧大宋重现唐末的乱局,恐惧自己及家族重遭噩运,毕竟此时距离宋太祖平乱立国也不过八十年,那时期的人有不少还活着,将当时的乱象告知儿孙,甚至是描述他祖辈、父辈时的乱象,唐末乱象造成的阴影尚未被世人淡忘。
因此钱明逸一提此事,宴间众人个个色变,哪怕是对武人并无偏见的庞籍,也未反驳。
皆是武夫咎由自取!
若非唐末武夫犯下天理不容的罪孽,他大宋有何至于重文抑武?
如今武夫想要翻身?绝无可能!
这几乎是朝野所有士大夫的共识。
“果真乃妖星也!”
侍御史李兑恨恨开骂,不少人纷纷开口附和。
钱明逸见此暗喜,故作正义凛然道:“我有心劝谏官家,但诸位臣僚也看到了,这妖星不知使了什么邪法蒙蔽了官家,使官家对其言听计从,仅我一人恐斗他不过,恳请诸位臣僚与我一同上奏规谏,劝谏官家逐此妖星、重回正途,若能如此,诚天下之幸、万民之幸!”
话音刚落,侍御史刘元瑜便赞同道:“好,就一同上谏……”
数人纷纷开口赞同。
就在这时,同为殿中侍御史的张裪冷哼一声道:“来时我就猜到宴无好宴,不曾想果真如此!”
他目视钱明逸冷冷道:“日食仅天象也,自古以来有之;河北水害亦不过天灾,历朝历代皆有,钱内翰将其归罪于所谓妖星,岂不荒唐?……妖星不妖星的,我未见到,但我知此子曾在街上为民抱不平,为此不惜得罪张尧佐,此妖邪所为也?……钱内翰屡屡称此子大闹开封府,然是非曲直我等皆知,不过钱内翰愤恨此子劝官家召范相公回京,欲加报复罢了。只是钱内翰没有料到,此子居然那般受到官家信赖,以至报复不成,反遭羞辱……今日钱内翰宴请我等,我也能猜到一二,不过是明日又设早朝,恐再遭此子戏耍,颜面尽失,故请我等前来,编织罪名,欲令我等为你助也!”
“……”
见张裪直言拆穿,钱明逸面色难看,恨声道:“此子抬高武人,欲坏我大宋根基,重现唐末乱象,张侍御史何以看不明白?”
张裪冷笑道:“钱内翰莫要欺我,据我所知,此子不过激励军士,称保家卫国、流血牺牲者为好汉儿,这并不为过。若有朝一日我果真见他如钱内翰所言,欲坏我大宋根基,介时我纵使豁出命也要除去他,但眼下……我只瞧见钱内翰勾连台谏,欲以私心害人……”
“张侍御史莫不是要学陈相公,欲投妖星以图升官呐?”刘元瑜似笑非笑道。
“哈哈!”张裪大笑着起身道:“刘侍御史不必费心编造罪名,我早不愿与你等为伍,明日早朝我便上奏官家,请迁外任。”
“……”
非但刘元瑜、钱明逸瞠目,在座诸人也是一呆。
只见张裪冷笑离席,目光轻蔑扫过屋内众人,冷笑道:“诸位好自为之吧!”
说罢,他拂袖而去,留下众人面面相觑。
“张侍御史,且勿要冲动……”
庞籍见机站起,假意追赶张裪而去。
“庞相公,我与你一同去劝……”
监察御史陈旭高呼一声,亦趁机离席。
“稍等,我亦同去劝张侍御史。”
同为监察御史的张择行、张中庸、彭思永也纷纷效仿离去。
一下走了六个人,钱明逸气得暗暗咬牙。
不过再一看剩下的十三人尚坐在席中,他心中稍安。
虽说他也明白这些人留下并不代表就会答应与他一同上谏,但只要有一半人愿意相助,这声势就不得了了。